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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傑洛克決定在回到王宮以前先回家一趟。即使他並不是特別喜歡回到家裡,但由於自己是個獨生子,也是母親唯一的親人,以致於他常常覺得有義務得要回來探望她。

「你回來了。」曼塔蕾在看見傑洛克進門後隨即歡喜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迎接。自從傑洛克進到王宮裡工作以後,她的臉上總是不時地掛著此刻般驕傲的表情,平時更是不時地向街坊鄰居們炫耀王后對他的器重,使得錫比斯城裡的百姓們因此總對他敬畏三分。即使這樣的謠言對他來說只不過是個虛華不實的假象,但他終究只能無奈地放縱母親的任性與虛榮。

他的母親出生在錫比斯城裡最低層的貴族。由於年輕的時候曾經與過境的羅馬士兵發生關係,導致於她最後淪落到被逐出家門的命運。在首都的貴族向來是十分驕傲的,別說與低階的奴隸聯姻已足以讓貴族的名譽受損,在毫無政治考量的情況之下與外國人聯姻更是萬萬不行。也正因為母親懷了他的關係,使得她的家族相信她破壞了貴族的純淨血統與名譽而與她斷絕所有的關係。

傑洛克的血統讓他的長相有別於一般的埃及人。他有著羅馬人高闊的頰骨以及明顯五官,體型比埃及人更顯高大寬厚,膚色及髮色也比傳統的埃及人略淺一色。正因為他從小長相就有別於一般的埃及人,使得他從來沒有辦法接受真正的自己。而今最讓他感到諷刺的是,他最不喜歡自己的地方竟全都是堤亞王后的最愛。

他的父親因為不想與母親有任何的婚約關係,所以早在傑洛克還沒有出生前就離開了埃及,使得他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父親。而他的母親在沒有任何家庭援助又獨自撫養一個小孩的情況底下,也漸漸地造就了她今日憤世嫉俗的個性。

曼塔蕾向來無法安於平民百姓的生活,總是處心積慮地想要回復到貴族的身份以報復當初拋棄她的家庭。也因此讓她沒辦法接受任何平民百姓的追求,老覺得以她的身份背景,總有一天會得到某個貴族的青睞。

但事實是,錫比斯是個渴望階級的城市。單憑曼塔蕾的身份與外表根本無法匹配任何的貴族,更遑論她還與異國士兵偷情、未婚生子的行為。只不過她彷彿無法認清這樣的事實,總是活在自己的幻想裡等著某個貴族的救贖,追求著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夢想。

正因為她總是渴望階級的態度,所以當傑洛克被堤亞王后欽選為侍衛兵的時候更是重燃了她的一線希望,就連望著他的眼神裡都不時地流露出一絲的期待……

「多告訴我一點有關王后的事吧。」曼塔蕾的聲音打斷了傑洛克遠走的思緒。

一如往常一樣,曼塔蕾總是急切地想要知道所有有關王后的事。彷彿只要多了解王后一點,她與貴族間的距離就更加地靠近了一些。但天知道他根本不想要談到堤亞,更懷疑母親是否知道他要的只不過是平凡簡單的生活。

「沒有什麼好講的。」傑洛克沈了臉之後敷衍道:「我只是順路經過,所以進來看一下。也差不多該要回王宮了。」他順手從腰間掏了包碎幣放在桌上,視線也巡望了下這座空洞又四面徒壁的房子與緊跟在母親身後的佣人。他們明明就無法負擔任何奢華的生活,卻不知道母親為什麼又總是堅持要有佣人跟著?但多說無用,母親向來有她令人感到莫名的堅持,所以他只好轉身朝門口的方向走去,試著讓自己遺忘這無由的沮喪感。

「傑洛克」看著傑洛克急著離開的身影,曼塔蕾趕緊撫上他的手臂提醒道:「你一定要切記服從王后所說的每一句話,也永遠不能反抗她任何的命令。」

服從命令……

一句簡單的話卻讓傑洛克的心頭莫名地閃過一抹痛。有時候他真的懷疑母親是否了解堤亞要他服從的命令究竟是什麼?想著,他反射性地緊抿了雙唇,但噁心感卻已急速地擴散到他體內的每一個角落。

「我要走了。」連頭都不轉,他隨即跨步地走出了門外,試圖掩飾臉上那抺不易查覺的噁心感。

真的有這麼難嗎?他聽見內心一聲低問:想要過個平民百姓的生活,老天卻賜給了他一個虛榮浮實的母親,為什麼這個看似平凡的夢想似乎離他愈來愈遙不可及了?

* * * * *

王后的寢宮……

堤亞此時正躺在傑洛克的身邊,以指尖輕劃過他剛毅又完美的臉龐,赤裸的身體緊緊地貼附著他結實的胸膛。傑洛克是個令人賞心悅目的男人,即便是閱人無數的她也還從未見過有誰像他如此的完美,光是將他留在身邊就彷彿收藏了一個稀有的珍寶一樣。這種虛榮感讓她滿意地揚了嘴角:「你的確是個漂亮的男人。」

傑洛克沒有接口,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堤亞眼裡微不足道的地位,所以也只能面無表情地直視著天花板,任由自己的思緒漫遊。

其實這樣的關係並不是他想要的。枉論他不認為自己可以滿足堤亞的要求,更恐懼這樣的關係若是被法老王發現後所要面對的後果。只不過他不久便發現法老王已經多年沒有踏進王后的寢宮半步,更不在乎堤亞要求誰來服侍她。

雖說阿門厚德三世是正式被冠冕的法老王,但宮裡的每一個人都清楚地知道堤亞才是政後實質掌權的人。特別是自從阿門厚德三世開始沈迷於美酒與女色後,他根本是完完全全地放棄了執政,任由國政荒廢,再加上膝下的兩個兒子還不及冠冕年紀,使得堤亞順勢地便接掌了所有的政權,進而取代了法老王的權位。

只不過她的野心雖大,埃及貴族卻至今仍無法接受女性稱王的觀念。王室裡的重大職位多半還是以男性為主。雖然說埃及是個母性社會、性別的差異在王宮以外並不明顯。但對於貴族來說,女性的工作該是生育後代以傳承王室貴族的血脈,而不是握著掌扙掌管一國的盛衰。

也因為堤亞清楚地知道埃及眾臣不可能拱她為王,所以才總是處心積慮地想要確保阿門厚德三世的沈迷,以繼續坐擁她實而無名的法老王權力。

傑洛克暗想:一個權力如此龐大的女人,大概永遠不會允許自己的未來有任何的阻礙。但這樣的想法只讓他感到更加的苦澀。因為只要堤亞還偏愛他的一天,那他似乎永遠也擺脫不了此刻般暖床的位置。但天知道他常常得要壓抑體內所有的情緒以及感官,才有辦法在床褥間執行堤亞對他的要求。這些年下來,他已經無法分辦體內那股厭惡感究竟是因為堤亞而生,還是因為自己擺脫不了這傀儡的身份而感到無力。

但雖說如此,堤亞的偏愛的確帶給他莫大的便利–特別是在這個權力掌控慾望的世界裡,攀名附貴成了重要的生存工具之一。今日若不是堤亞偏愛他的緣故,相信稍早在市集裡或許根本就得不到歴耶的尊重。想著,他順勢地側頭望向躺在身旁的堤亞。

堤亞其實是個身材嬌小的女人。雖然她的肌膚難掩歲月的痕跡,但時麾的利比亞假髮與華麗的穿著卻讓人猜不出她的實際年齡。此外,她的個子雖小卻是個十分有自信的女人,利銳的眼神總有看穿人似的能力,而時常緊抿又略為下壓的嘴角似乎總是表達著她對這個國家的不滿。

就在這個時候,他注意到堤亞手勢,隨即坐起身示意下人為她斟一杯酒,緊接著將裝滿酒的酒杯遞到她的身前。

堤亞接過傑洛克遞來的酒杯,若有所思地輕啜了口酒,一直沈默了許久後才終於開口:「我早上交待你到城裡的事情辦得怎麼樣了?」

傑洛克怔愕了一會,隨即以搖頭代替他的回答。

堤亞的臉色略顯懊惱地輕嘆:「王已經開始對宮裡的女人失去了興趣,你必須快點找一些新人來分散他的注意力。」

傑洛克沒有接口,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堤亞一心只想要維持阿門厚德三世的腐敗,並不是真的在乎他找到的是什麼樣的女人。只不過還不等他回口,堤亞這便又喃喃自語道:「我必須把陛下寢宮裡的女人全部給換掉,另外找一些新奇又特別的女人來重新轉移他的注意力。那些漂亮的女人似乎再也沒有辦法引起他任何的興趣。他需要的是一個可以讓他覺得不一樣的女人……」

新奇又特別的女人?

這兩個字讓傑洛克莫名地想起了稍早在市集見到的那個女孩。這真是適合她的形容詞,他暗笑。好像只要一想到她,他的心情就莫名地變得愉快,彷彿有什麼魔力可以讓他再度回憶起那些早被他遺忘的情緒。

「你在笑什麼?」看他的臉上出現了自己從沒有見過的表情,堤亞輕蹙了眉頭問道。

這讓傑洛克很快地便收起了臉上的笑容,並試圖掩飾內心的情緒,只不過他的動作顯然太慢,一點也逃不過堤亞的眼睛。見她似乎不準備放過他的樣子,傑洛克只能不斷地在心裡頭為自己找藉口。或許這正是個最好的時機,他這麼告訴自己:趁這個機會把她介紹給王后,好讓她可以遠離雜亂的市集到宮裡來工作,因為王宫再怎麼說也是個較為優渥的工作環境。更何況單憑她的姿色,王后根本不可能把她安排在法老王身旁侍候,倒有可能因為他的推薦而賞給她一個不起眼的工作。等到腦子裡的思緒沈澱,傑洛克這才終於開口:「我今天在市集裡的確遇到了一個特別又有趣的女孩,只不過她太年輕又一身髒,並不適合服侍王。」

堤亞瞇起了雙眼研究著傑洛克的神情,一直沈默了半响後這才命令道:「帶她來見我!」

雖然傑洛克已經暗喻那個女孩不會是她想要找的女人,但這會兒她倒是想要親眼看看: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孩會太年輕、不適合服侍法老王,卻特別到可以在傑洛克的臉上製造出她從未見過的笑容。

* * * * *

今天的市集沒什麼人潮……

那法亞媞呆坐在自己的攤位上,視線空洞地鎖在這滿是攤販的街道。這個市集的安排方式與她歷年居住過的許多城市都不一樣。在錫比斯城裡的市集不是以先來後到的順序,而是以年資來安排攤位的。也就是說資歴深的人總是理所當然地擺在市集裡最熱鬧的地方,而資歴淺的人自然而然會被分配到市集的最邊緣角落。由於那法亞媞是異鄉來的新人,所以她的葫蘆攤位就只能擺在市集的最外圍地帶—一個沒有任何人會注意到她的角落。

毫不起眼……

「這四個字真是我賴以為生的座右銘……」那法亞媞不自覺地咕噥道。好像無論她到哪裡、做什麼,都總有辦法置身在最不起眼的角落……

想著,她無奈地嘆了口氣,隨後低頭從推車中拿了顆葫蘆在手心中掌玩。有時候她真的很懷疑自己究竟要賣多少顆葫蘆,才有辦法為母親掙得衣食無缺的生活?即使她已經厭倦這種流離失所、四處逃亡的日子,但除了服從母親對她的要求之外,她根本毫無能力改變任何現狀。

她無奈地抬頭望向遠處那座豪華聳立的宮殿。雖然她像每一個錫比斯人一樣都想要到王宮裡去工作,但是王宮又哪是平民百姓們隨意可進出的地方呢?她自嘲道。大部份的錫比斯人都沒有辦法踏進王宮半步,更何況她還是個蓬頭垢面、衣衫襤褸的異鄉者?

真是可悲。她一聲長嘆。連一個平凡人的生活都過不起的她,又怎麼能期待自己能進到王宮呢?如果這樣的事情真的發生在她的身上的話,那或許就是前所未有的奇蹟了吧……

「這個多少錢?」

一句突而其來的問話斷然地拉回她遠走的思緒。那法亞媞急忙抬頭迎接今天的第一個客人,但話都還沒出口便因眼前的人影而打了住。只見傑洛克此時正站在她的攤位前把玩著一顆葫蘆。但光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鐵定不是來買葫蘆的,所以那法亞媞隨即不悅地開口:「你來這裡做什麼?」

「葫蘆本身就不值幾個錢,這會兒再加上你這身行頭就已經足夠讓客人們退避三舍了。要讓人們知道你還有一骨子壞脾氣的話,鐵定做不了任何生意。」傑洛克抬頭望進她的雙眸,隨後又揚高了眉頭輕笑:「但我很高興妳終於找到自己的聲音了。雖然妳的長相真的很差強人意,但至少妳還有一副挺悅耳的聲音。」

他一句又接一句的評語讓那法亞媞整個臉都皺起來了。這個男人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她在心裡頭咕噥道;明明長得很好看,講出來的話卻字字讓人討厭!「差強人意又怎麼樣?脾氣壞又怎麼樣?我早告訴過你,不是每一個女人都以取悅男人為目地!」那法亞媞不客氣地搶過他手中的葫蘆:「你是真的時間太多,所以才老是來找我的麻煩嗎?如果你沒有興趣買我的葫蘆,就請你不要來妨礙我做生意!」

「做什麼生意?」他刻意地望了眼這四下無人的攤位:「我不是跟妳說了嗎?妳這身行頭很難為妳招攬任何的客人。更何況,我這不是在找妳的麻煩,而是在關照妳,」他以爽朗的笑聲回答她的問話:「因為妳已經屬於我的管轄範圍了。」

他的無理取鬧簡直已經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了!那法亞媞瞠大了眼,氣惱地抗議道:「我不屬於任何人!」

「可惜錫比斯城裡沒有這樣的規矩。」他讓嚴肅的話題聽起來像句玩笑:「要是沒有人當妳的靠山,那妳根本沒有辦法繼續在這裡做生意。所以不管妳喜不喜歡,妳都是屬於我的。」不知道為什麼,光是重覆這句話竟讓傑洛克莫名地感到滿意。他揚了嘴角後又接口:「不過既然妳是屬於我管的,我倒是有份比賣葫蘆更適合的工作要介紹給妳。」

那法亞媞原本準備離開的動作,在聽見他如此突而其來的提議之後也不自覺地停下了來。「工作?」她瞇起了雙眸,轉頭狐疑地望向他後開口:「什麼意思?」

傑洛克揚了嘴角:「這份工作可以讓妳換掉那一身臭得可以的衣服,也不用天天推車到這裡來看人臉色。只不過在妳得到這份工作以前,王后得要親自見妳一面。」

「王后?」那法亞媞從不認為自己與她會有任何的交集:「她為什麼要見我?」

「她得要見過妳之後,才能決定妳適合什麼樣的工作。」

傑洛克的話的確讓她遲疑,再加上他聽起來總像在開玩笑的口氣更是讓她無法分辦他話裡的真實性。她究竟有什麼資格可以為王后工作?她甚至連過個平民的生活都是種奢求:「我不認為自己可以為王后做些什麼。」這雖然是句實話,但聽起來卻像是她對自己的一種質疑。

但傑洛克只是回了抹誘人的淺笑:「那會由王后來決定。但我相信這可能是妳一生中唯一可以在王宮裡工作的機會。或許妳寧願餘生都在這裡賣葫蘆,但妳的心裡很可能會永遠記得這個連試都沒有試過的遺憾。我沒有辦法讓這樣的事情天天發生,所以希望妳寧願試過也不要錯過。」

他說的沒有錯,那法亞媞暗想道:她的確很想去王宮裡工作,因為那可以改變她現有的生活,更可以改善母親的生活品質。她沒有任何進到王宮的方法,而傑洛克所提供的正是這個機會。所以她猶豫了許久後終於抬頭問道:「王后什麼時候想要見我?」

傑洛克停頓了一會,但很快地便以肯定的語氣回答:「現在。」

現在?!那法亞媞隨即望了眼自己一身的打扮,面有難色地支吾道:「我……還沒有準備好。」事實上,她根本不認為自己有任何稱得上「準備好」的打扮,但或許她可以先洗掉臉上的污泥,更甚至是把刻意弄亂的頭髮梳理得整齊一些……

「我並不預期妳隨時準備好去晉見王后。」傑洛克若有所指地朝她從頭到腳審視了一遍:「所以早準備好將妳先帶到宮裡,請下人幫妳打理一遍。但是光看妳現在這個樣子,大概得花上半天的時間才有辦法整理好。」說罷,也不等她反應,他直接握上她的手便拉著她朝王宮的方向走去。

王宮……

透過傑洛克寬厚的肩膀望向那座遙不可及的王宮,那法亞媞怎麼也無法相信自己正慢慢地朝它的方向走去。那是母親千方百計想要讓她遠離的地方,但也是所有錫比斯人夢寐以求的地方。如果真的能夠到王宮裡工作,那不正是她從不敢幻想的奇蹟成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