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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古埃及的十八世紀是埃及的全盛時期,也是眾人皆知的新王朝時期。

薩摩斯三世(十八世紀的第六代法老王)在就位期間展開了長期的領土攻佔,並致力擴張埃及的軍隊,成功地鞏固古埃及王朝所創立的帝國。他的努力造就了埃及在西元前一千五百年左右,阿門厚德三世執政時的黄金盛世。

而阿門厚德三世長期的執政,也間接地創造出埃及史無前例的繁榮以及藝術的高峰……

* * * * *

「我要如何知道?」

日正中天在神殿大廳裡,一位穿著繡著金邊白色罩衫的少年,此時正蹲跪在一尊神像面前,伸直了雙手演練著祈禱儀式。他輕蹙著眉頭,期望著自己的問題可以得到一個答案。雖說他已經在神殿裡學習了多年,但他的知識似乎永遠比不上身旁的大祭司。

「你不會知道,」大祭司回答了少年的問話後,隨即調整了少年伸直的手臂解釋道:「但是你必需要相信。」

相信?大祭司的回答讓少年顯得有點困惑:「該怎麼做?」

「用感覺。」大祭司緊接著示意他閉上眼睛,而後將手貼附在他的胸口後接道:「你得要用心去感覺。」

少年於是深吸了一口氣,隨即依照大祭司的指示再試一遍,但沒一會兒的功夫,他深鎖的眉頭再度顯示出他內心的困惑。用心?那究竟該是怎麼樣的一個感覺?他似乎永遠無法真正地了解那樣的境界。「除了溫度以外,」他坦白回答:「我沒有辦法感應到任何的改變。」

這樣的回答似乎一點也不讓大祭司感到訝異,反倒是讓他回了一抹微笑後,更有耐心地解釋道:「你若是想要透過祈禱來轉換能量,就必須先將自己融入那個能量,並感受它們是如何地運作。一旦你可以讓自己成為能量的一部份之後,你便可以透過認知,並運用初衷來掌控能量的運作。」

初衷?少年暗想;那幾乎是所有事件發生的動機。「然後呢?」他還是好奇。

「然後你只需要相信自己,並耐心地等待它自然發生就可以了。」大祭司回答。

雖然此時的他們只是在練習祭拜儀式,但任何的儀式對神殿來說都是神聖的,以致於偌大的神殿裡根本沒有人膽敢任意出聲,抑或是做出任何令人分心的事。

這座神殿座落在埃及首都—錫比斯城外,整座神殿大多是以白色的大理石砌成,四周除了巨大的樑柱與廊道,整個神殿的核心幾乎是中空透日,完全沒有任何的擺設,除了殿堂前擺設的幾尊神像以外。由於神殿大多是只提供給王室與貴族使用的,所以一般時候,神殿內除了祭師之外,根本就看不見其它的平民老百姓,就連侍從與守衛也沒有。神殿裡的工作大多是由祭師來接手。

少年這時閉上了雙眼,努力地依照大祭司的指示再度嘗試了一遍。也在同時,一道曙光順勢照進了殿堂之內,讓蹲跪在神像前的男孩身上反映出一抹淡淡的金色光芒。少年持續感受著身旁的能量,沒一會兒的時間,一抹優美的弧型線條便慢慢地在他的唇上成型。

「我想,」他滿意地開口:「我終於懂了。」

他隨後緩緩地睜開雙眼,透過曙光望向身前那尊他向來祟拜的神像,由衷地在心裡頭低喃:阿騰(埃及太陽神之名),我終於了解您存在的意義。

* * * * *

一名少女蹲在河岸邊,正慢慢地用雙手勺起河裡的泥土塗抺在自己的頭髮上。她不斷地重覆這樣的動作,直到河裡的污泥逐漸地佈滿了她滿頭烏黑的髮絲。

融入……

融入污泥,融入人群,這個字簡直就是她整個人的生存目地,更與她的名字背道而馳。有時候她真的很好奇;如果人們總是不斷地想辦法讓自己融入身旁的人事物,那又要如何活出真正的自我?

只不過這個問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永遠也得不到答案,所以在嘆了一口氣之後,也只能低頭繼續做她從一出生就擅長的事—融入。想著,她再度順手將手中的泥漬塗抺在自己的臉上。一直等到污泥終於均勻地覆蓋她大部份的肌膚後,她這才停下手中的動作,抬頭並瞇起雙眼望向那旭日東昇的朝陽,靜靜地等待著髮上的污泥因陽光的溫度而慢慢地硬化。

曙光,她意識道;就像是我的名字一樣。只不過此刻的她一點都不覺得自己像那閃亮耀眼的太陽,反倒像是岸邊那混濁骯髒的污泥一樣不堪入目。

為了遵循母親的要求,她幾乎從小都得要與污泥為伍。這也讓她不禁自問;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我才終於可以在不需要融入的情況之下,了解我之所以存在的真正價值?

 

 

 

第一章

錫比斯城—埃及首都

當葫蘆撞擊到地面的時候,四周的吵雜聲在瞬間化成了一片沈寂。這個地方是錫比斯城裡最熱鬧的市集,座落在城市東方一處貴族與平民交界的地方。半高築的圍牆讓市集小販們順勢地沿著牆邊擺攤叫賣。這裡向來是個十分熱鬧又到處充滿著攤販與客戶的地方,但此時卻因為歴耶的憤怒而使得整條數尺長的街道頓時變得鴉雀無聲。

埃及的表面雖然看似繁榮富足,但是稍有地位的貴族慣性地在平民間為所欲為幾乎是常有的事。特別是在這個市集裡面,根本就沒有人膽敢激怒歴耶,因為他來自這個地區裡面權位最高的家族。當朝的法老王十分重視貴族們的階級地位,往往縱容貴族們的妄行也不會替百姓們主持公道,這使得一般的平民老百姓根本不敢挑戰貴族的權力,更枉論是挑釁那些長期在王宮裡任命的貴族家族。而歴耶就是出生在這種家庭背景的地方小霸。

被葫蘆碴到的地方傳來異常的溫度,歴耶伸手撫上自己的額頭,但在看到指尖上的血漬時,怒火頓時在他的胸口漫延,讓他隨即狠狠地瞪向身前那個不堪入目的女孩。

那個女孩簡直髒得像隻過街老鼠一樣,不但又髒又臭、還全身覆蓋著滿滿的污泥,擺明了一副見不得人的樣子。姑且不管她骯髒的程度有多麼令人作噁,今日之所以讓他光火的原因是;這一整個區裡沒有人不認識他的。若是要在這個市集擺攤做生意,個個都要向他照個面、交個保護費並得到他的點頭答應才行。但是這個新來的奴隸非但不懂得城裏的規矩,這會兒竟然還膽敢拿葫蘆砸他的頭?

啪—

歴耶在那個女孩還來不及做任何反應以前就已經一個巴掌狠狠地摑上她的臉。他的力道之大,毫不留情地便將她整個人往身後的牆上甩去。一抹刀刺的痛瞬間穿刺她整個背脊,刺激著血液從她的嘴角溢出。歴耶的大手隨後掐上她細瘦的喉嚨,野蠻地將她整個人從地面上拉起來釘在牆面上,一雙瞪視她的黑眸猶如要將她碎屍萬段一般。「這是妳自找的!」他嘶牙咧嘴地低吼:「你要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價!」

但那個女孩卻沒有因為他的威脅而顯現任何的恐懼。即使垂涎在生死邊緣的她理應向他低頭求饒的,但她深褐的雙眸卻反而更肆無忌怛地瞪著他,並且公然地挑戰他的權力?!歴耶皺起了眉頭並感覺到一股莫名的威脅感慢慢地在他胸口成形,那種不安全感讓他不自覺地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並想要致她於死地。他恨透了現在這樣的感覺。因為從來沒有人膽敢如此公然地挑戰他並讓他產生此刻般的壓迫感,更遑論對方還是個瘦如柴骨、體若遊絲般的臭丫頭?!如果他從未讓任何人威脅過他,他篤信道;那以後也不可能!

在這個當下,他深信自己可以輕而易舉地置她於死地,只要他掐著她脖子的手再使上一點力,那麼他絕對可以讓她這低賤的生命在他的眼前完完全全地消失……

「夠了!」

沈浸在看著她幾近窒息而產生的快感之中,歴耶幾乎只需要再那麼一點點的時間就足以了結她的生命,卻讓一道突而其來的聲音而制止了手中的動作。他反射性地朝聲音的方向望去,卻在此刻看見傑洛克從街角的另一端逐步地朝著他的方向靠近。他的出現讓歴耶不自覺地鬆開緊握的拳頭,任由手中的女孩順勢地跌坐到地面。

傑洛克是伺候王后的侍衛隊員。錫比斯城裡的王室侍衛兵向來是從埃及軍官裡所挑選出來的精英,且大都是身經百戰的鬥士。但傑洛克卻以前所未有的姿態,一入宮便得到王后的賞識而直接成為她的貼身侍衛。

十五歲的他是個高大英俊的少年;擁有一身異於埃及人的淺麥色膚色以及深邃獨特的五官。遑論他高大的外型已足夠讓人產生壓迫感,如今再加上王后對他的恩寵更讓全埃及上下沒有人膽敢挑戰他的權力。

看見傑洛克靠近,歴耶急忙轉身開口:「傑洛克,這不是你需要插手的事……」

「不需要嗎?」一直走到歴耶面前之後,傑洛克這才輕挑了眉頭反問。他隨即以眼角瞄了眼跪坐在地上的女孩,但很快地又將所有的注意力集中在歴耶身上後嚴厲斥責道:「埃及從什麼時候開始是由你來管的?」

傑洛克毫不客氣的諷刺讓歴耶的臉頓時漲紅,滿腹的牢騷也跟著油然而生。傑洛克在多管什麼閒事?他咕噥道:在埃及這種階級分明的制度底下,單憑他家在城裡的勢力本來就有左右賤民生命的權力。這不早就是眾所皆知的事嗎?

「像她這種人渣,你又幹嘛在乎我對她做了什麼?」歴耶唾棄道:「她對咱們這種人來說根本一文不值。」

「不是人渣,而是一個生命!」傑洛克糾正道:「她對你來說或許一文不值,但她仍是屬於國家的財產,她的生死應該由王室來決定,不是你。今日你擅自行使王法,明日是否會貪求王位?這會兒我很確定王后鐵定也會想要聽聽看你的說辭。」

「你—」歴耶氣得咬牙切齒卻依舊不敢回嘴半句。因為不管他再怎麼生氣,也知道自己不該挑戰傑洛克的權力。於是他強迫自己收斂了挑釁的語氣後開口:「何必把事情搞得這麼大?咱們根本沒有必要為了一個奴隷而損壞我們的階級。」

「損壞我們的階級?」傑洛克一聲嘖笑:「在我看來,我不過是在執行公務罷了。更何況我只是一介侍衛兵,又哪來的損壞可言?但至於你的階級會不會受到影響,可就不是我可以保證的事。」他意有所指地望向歴耶後又接口:「所以你覺得……我是該將你的所作所為一五一十地禀告給王后,還是將你引薦到王后面前,由你親口向她解釋?」

傑洛克看似玩笑的話卻足以讓歴耶冒了一身冷汗。因為整個埃及上下誰不知道當今法老王雖然是阿門厚德三世執位,但是實質掌權的卻是堤亞王后。歴耶光是從父親口中就聽過不少堤亞王后的傳聞;說她獨裁專制,還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冷血王后。所以光是聽到傑洛克要將他引薦到王后面前,歴耶的背脊便不由得一陣冷顫。因為他再笨也清楚地知道堤亞王后絕對是他一輩子都不想見到的人。

「不必了,犯不著你多跑一趟。」了解傑洛克要些什麼,歴耶不屑地朝地上的女孩睨了眼後又開口:「既然現在你都出面了,那我以後自然不會找她的麻煩。」說罷,他強忍著滿肚子的穢氣,唾棄地朝她吐了口口水後便轉身帶領著一票隨從朝市集外的方向離去。他暗自低忖;今日就算他再怎麼不甘願,也不值得為了一個奴隸而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也一直等到歴耶等人完完全全地離開了市集之後,傑洛克這才終於和緩了臉上的表情,蹲下身子想要檢查眼前的女孩是否安然無恙。但他還來不及開口,她一身過度刻意的污穢卻令人難以忽視。因為她的身上除了那件奇臭無比又滿是補丁的衣服之外,幾乎沒有一寸肌膚不是覆蓋著滿滿的污泥,更不用說還有一頭雜亂無章的頭髮。

錫比斯城是埃及的首都,這裡的人民生活富足,城裡又多是達官顯要,所以百姓的生活就算再怎麼困苦也不至於讓自己淪落到一副連乞丐都不如的模樣。所以她的裝扮在錫比斯城裡顯得突兀,也讓他的視線不自覺地從她的衣著循著她的臉上望去。但注意到那一身的泥土混雜著半乾滯的血漬,他開始懷疑若不是自己的及時出現,這個女孩的生命顯然早已經斷送在歴耶的手中。雖說這樣的事情在錫比斯城裡已是思空見慣了,但貴族們跋扈囂張、不把百姓們的生命當一回事的態度卻不是他可以認同的。或許是因為他同樣是平民出身,所以才總覺得自己有義務為這個逐漸腐敗的社會病態做些什麼。

思及此,他注意到那一雙掩藏在污泥後的明亮雙眸,這讓他不禁好奇;在這個市集裡面沒有人不害怕歴耶的家族勢力。但是眼前這個看似十三歲不足的小丫頭,即使在垂死邊緣,眼裡卻看不見任何的恐懼,反倒是滿滿的憤怒與不滿,膽量顯然大過於一般的街井市民。或許是她的眼神帶給他些許的震撼,使得他一直遲疑了好一會後這才終於開口:「妳還好嗎?」

他才想要伸手為她拭去嘴角的血滯,那個女孩卻在此刻狠狠地揮開他靠近的手,並急忙地撇開自己的臉。她緊接著倏地自地面上站起身、慌亂地拾起掉落在地面上的葫蘆之後,便匆匆忙忙地推著推車朝著市集外的方向離去。

她離開的速度之快,讓傑洛克根本沒有開口的機會,只能望著她瘦小的身軀逐漸地消失在視線之外。好像他才是那個為非做歹的惡徒似的,傑洛克輕蹙起眉頭,但沒一會兒的時間,他臉上的困惑很快地便讓一抹淺淺的笑意所取代。真是個有趣的女孩。他低笑道。從小到大在錫比斯城生活這麼久,還沒有見過哪個女孩像她這個樣子。鐵定是個剛進城的異鄉者才會這麼不懂得城裡頭的規矩。

只不過這也讓他相信;這或許是他第一次見到她,但絕對不會是最後一次……

* * * * *

那法亞媞一踏進家門便看見她的母親若亞正忙著縫合兩片懸空的牛皮。這牛皮是埃及貴族們習慣鋪置在床架上以供保暖的床單,也是她的母親賴以為生的工作。她母親的手藝向來精緻,所以不管她們搬到了什麼地方,大家總是會很快地愛上了她的成品並總是稱讚那是全埃及最好的床單。有時候要是有多餘的剩布,她的母親甚至會縫製成別出心裁的服飾送給當地窮苦的人家。只不過那法亞媞很清楚地知道不管母親的手藝再好,她們也不可能過著寛裕富足的生活。因為母親向來不懂得利潤盈收,還老是做些虧本的活。

想著,那法亞媞順勢地檢視了下屋內簡陋的陳設。這間屋子其實是土屋民房旁加蓋的一間小倉庫,簡單的長方格局和兩個小窗口,雖然破舊簡陋,但倒還有個屋頂可以避風遮雨。屋子裡很勉強地放了張破舊的木床、一張小桌子和一處用來煮飯的小角落。彷彿從有記憶以來,無論她們搬到了什麼地方,她們母女倆總是有辦法以最不顯眼的方式過著奴隸般的生活。這讓她不免又在心裡頭一陣咕噥:「毫不起眼」這四個字絕對是她母親賴以生存的準則。

「我回來了。」見若亞一直沒有回應,那法亞媞這又提高了語調重覆一聲,決定暫時拋開腦子裡不愉快情緒,因為如此自哀自憐的態度根本無法改變她微不足道的一生。更何況……她自嘲道;人的命運又不會因為難過而有所改變。

若亞因那法亞媞的聲音而停下手中的工作,才轉過身準備迎接那法亞媞的歸來,卻因為她身上的血漬而頓時臉色大變。她急忙地跑到了那法亞媞的身旁:「發生了什麼事?妳怎麼有辦法把自己傷成這樣?」

那法亞媞抿緊了雙唇不想做任何的回應,因為她清楚地知道不管自己說了些什麼,母親總是有辦法將所有的罪過怪罪到她的身上。母親總是認為她不夠努力融入人群裡,才會老是為自己找來那麼多的麻煩。但天知道她從小到大除了想盡辦法讓自己學會融入污泥、變得毫不起眼以外,根本什麼技能也沒有。好像不管她做了多少的努力都永遠達不到母親的標準似的,使得此刻的她已經不知道自己究竟還能做些什麼才能滿足母親對她的要求。

「趕快把臉給洗乾淨,」見那法亞媞一直遲遲不開口,若亞趕緊吩咐道:「讓我好好看看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但若亞的手才準備為她抺去臉上的污漬,卻一把讓那法亞媞握了住,心裡頭一直積壓的問題也不由得脫口而出:「為什麼?」她一直很想知道:「如果我的父親真的是整個埃及權位最高的大臣,那為什麼我們還要活得這麼辛苦?如果我真的擁有貴族的血統,那為什麼我們的日子卻過得連個奴隸都不如?」

她突而其來的問句讓若亞絲毫沒有任何的準備,使得她頓愕了一會後隨即開口:「夠了!」她嚴厲地打斷那法亞媞的問話後接道:「我早就告訴過妳,不准再提這個問題。妳永遠也不能讓任何人知道妳的父親是誰!」

「為什麼?」那法亞媞不懂:「如果我的父親真的是艾伊的話,那為什麼我們不能討論這件事?我都已經十三歲了,難道我不應該得到一個合理解釋嗎?」

若亞的臉色頓時變得黯然:「你已經知道得太多了。」

「知道得太多?」那法亞媞不以為意地輕嘖:「除了艾伊是我的父親之外,我根本一無所知!妳什麼事都不願意告訴我,也從來沒有解釋過為什麼我們不住在王宮裡,反倒像個難民似地流浪。妳從來不告訴我任何有關父親的事,又為什麼要逃亡?如果妳總是千方百計地想要遠離王宮的話,又為什麼要搬回來錫比斯城住?妳明明知道我有很多的疑惑,卻又總是不願意給我一個答案。難道妳還當我是個小孩,永遠不會對自己的身世感到好奇嗎?」

即便是感受得到那法亞媞此刻的心痛,但她所要的答案卻是若亞一輩子也給不起的。「我這麼做都是為了要保護妳。」若亞低垂了眼簾後輕嘆:「王宮不是妳想要去的地方,而艾伊更不是一個妳想要認識的人。有些時候,我們知道得太多只會讓事情變得更加地複雜,心靈反而得不到任何的安慰。妳只需要相信我這麼做都是為了避免讓妳受到任何的傷害就夠了。我不是故意要對妳有所隱瞞,只不過這是我唯一知道要如何保護妳的方法。」

「保護我?」那法亞媞抗議:「我究竟是為了什麼需要被保護?就因為妳要保護我,所以我每天得要蓬頭垢面到連我都瞧不起自己的地步?」

那法亞媞語氣中的悲慟讓若亞和緩了語氣輕喚:「那法亞媞,」她解釋道:「妳是一個非常美麗出眾的女孩,有張讓人過目不忘的臉,所以沒有辦法在毫無偽裝的情況下融入人群。我這麼要求妳也有不得已的苦衷,希望有一天妳可以了解我的苦心……因為美貌不永遠是一種祝福,很可能是場無人能掌控的災難與詛咒。」

「這代表著我是妳的詛咒嗎?」語中的顫抖讓那法亞媞幾乎聽不見自己的聲音。雖然知道那並不是母親真正的想法,但那卻是她覺得最適合自己的名詞—一個活生生的詛咒。

「當然不是!」那法亞媞的問句讓若亞瞠大了眼:「妳應該知道妳對我來說有多重要,我甚至把妳命名為……」

「美麗的曙光已到?」還不等若亞把話說完,那法亞媞便接續她再熟悉不過的名字。她怎麼可能會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什麼意思?那是她從一出生母親就不斷叮嚀的啊。

那法亞媞的話讓若亞鬆了一口氣。她沈默了半响後,這才又終於接口:「若不是因為妳,我根本沒有辦法可以存活到這個時候。妳對我來說就好像生命中的一道曙光,正因為妳的存在,我才有辦法對未來還充滿希望。」

母親這常常掛在嘴上的道理她又怎麼會不知道呢?那法亞媞暗想道。只不過當她的母親急欲安撫她受傷的心靈時,是否曾經想過:「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又怎麼對未來充滿任何的希望?一個滿是污泥的朝陽又怎麼看得到曙光?」這話她問過自己不下千次了。隨著心痛在胸口擴散,她除了對生活感到沮喪以外,更是對自己感到完全的厭惡。她不能理解自己為什麼不能過著像正常人一樣的生活,又為什麼非得要掩飾她是艾伊之子的事實。更荒謬的是,在母親不願意與她分享任何過去的情況底下,她甚至不確定自己究竟是不是艾伊的小孩。

淚水隨著她的思緒慢慢地盈滿她的眼眶,喉間的哽咽讓她再也無法開口半句。所以她急忙轉身奪門而出,試圖在淚水決堤以前離開母親的視線。她已經厭倦這種無能為力的日子,她希望自己從來沒有來到這個世上,更甚至是永遠地從這個世界上消失。

望著那法亞媞的背影消失在門後,若亞沒有辦法追出去,卻只能無力地跌坐在身後的床上,任由淚水如泉水般湧上她的眼眶。她自問;我現在究竟該怎麼做?

即使她搬遍了埃及所有的大小城市,試圖遠離王宮並融入任何一個族群,卻似乎永遠擺脫不了那法亞媞一出生就註定好的命運。當朝的法老王喜好沈浸在美酒與美色裡,也因此造就了埃及內部的腐敗,就連百姓們都無所不用其極地想要將美麗的年輕少女進貢到法老王的面前,希望能藉此為自己的階級加冕。這樣的民情迫使她們必須搬回來美女如雲的首都—錫比斯城居住,並期望那法亞媞的美貌在這座城市裡不會引人注目,以致於她可以逐漸過個正常人般的生活。

但如今看著那法亞媞漸漸地變成一個令人難以抗拒的女人,若亞再也不相信自己有辦法掩飾她出眾的美貌。所以她只能自問;難道王宮真的是她註定該去的地方? 這個念頭讓若亞感到惶恐,因為從那法亞媞出生的第一天,她就已經預見她註定終結在王宮的命運。也正因如此,她才會千方百計地想要讓那法亞媞遠離王宮。但事到如今,好像不管她做了多少的努力,卻永遠敵不過命運的安排。

王宮……若亞一聲長嘆;那真的是屬於那法亞媞的地方嗎?

她已經可以預見那法亞媞的美貌會在王宮裡製造出多少的事端。倘若她又像自己一樣有預測能力的話,那麼那法亞媞在宮裡的未來便是她無法想像的。因為單憑她奴隸的身份若是擁有祭師的能力,恐怕會遭人眼紅而落入女巫的罪名而被處決。抑若是她的存在讓王后發現的話又會是什麼樣的命運?畢竟,王后才是她所有恐懼的源頭,因為她正是若亞盡其所能、急欲躲藏的對象。

隨著淚水盈滿她的眼眶,若亞清楚地知道她再也沒有任何的能力可以替那法亞媞決定任何的未來。現在的她只能期望上天能眷顧那法亞媞,讓她沒有任何進到王宮的機會。

因為那將會是一個她再也無法預測那法亞媞未來的地方……

* * * * *

她恨透了自己!

那法亞媞隨地拾起了一塊石頭丟到河裡,順勢地破壞掉水中的倒影。她向來不喜歡看見自己掉眼淚的樣子,因為那總會讓她意識到自己的軟弱。

水波紋慢慢地回復到平靜,緊接著映照出她一身美麗卻又需要隱藏的特質。雖然她從小與母親相依為命,根本不知道外人對於美麗的評價標準究竟是什麼,但是她很確定的一點就是;只要在她身上的每一項特質,全都是她厭惡至極的。

她低頭望著水中的倒影,即便是覆蓋著層層的污泥,她依舊可以清楚地描繪出身上所有需要掩飾的特質—細滑的肌膚、明亮的雙眼、尖挺的鼻子以及飽滿的唇瓣。但她卻從來沒有辦法像個正常的女孩一樣,拿著一張乾乾淨淨的臉出去見人,反倒每天只能與污泥、惡臭為伍。這也是為什麼她從小到大不知道要如何愛自己,只學會要如何討厭自己。也不知道母親既然要如此貶低她的個人價值,又為什麼要試圖以愛的教育來養育她。為什麼她不能活得像正常人一樣有尊嚴,卻得像個過街老鼠般苟延殘喘?

難道成為一個正常人真的有這麼困難嗎?她自問;她只不過是想要像所有的埃及人一樣過著平凡簡單的生活罷了,但為什麼對人們來說如此理所當然的事,卻成了她最遙不可及的夢想?

王宮……

她抬頭望向遠方那座聳立在高坡上的宏偉建築。因為母親的關係,她一直以為王宮是個猶如地獄般水深火熱、根本沒有人膽敢靠近的地方。卻從來沒有想過,如今置身在錫比斯土地上所看到的王宮竟然是如此的宏偉壯觀,高聳的雕像配合著寬大的石柱與建築,就連置身在城外也可以清楚地看見它的美麗。它對埃及人民來說是種象徵,也難怪當地人總是把王宮比喻成天堂。

只不過自從她們搬到了錫比斯城以後,每當她抬頭望向遠處的王宮時總是難不免地自問:我的父親就住在那裡面嗎?如果有一天能夠進入到王宮裡面工作的話,是否有機會會見到他呢?

其實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了解母親與艾伊的過去並不是為了貪圖榮華富貴,也不是想要貪求什麼名份。只不過一直以來,她一直想要找個方法可以讓母親的生活豐裕一點,並且遠離這種巔沛流離的生活。然而這樣的生活除了與王宮有所連結之外,幾乎沒有任何的方法。

此外,她也很想認識自己的父親。無論母親不下千次地交待艾伊是她一靠子都不想要有任何瓜葛的人,但她卻無法抑止內心那種想要尋根的渴望,更無法否認體內流著的另一半血液。

隨著淚水盈滿她的眼眶,那法亞媞沮喪地拾起一顆小石子再度使力地丟向水面。如果她一輩子得活得像現在這樣污穢不堪的話,那麼想要進到王宮就絕對是個永遠不可能成真的夢想……

「妳似乎很不喜歡自己?」

一道輕柔的嘲笑聲突然打斷了那法亞媞所有的思緒,使得她急忙自河岸邊倏地起身,低著頭想要在還沒有跟那個陌生人照面之前儘快離開。卻沒有想到在與之交錯的時候卻讓他一把捉住了臂膀,這讓她反射性地抬起了頭,卻驚訝地看見那雙稍早在市集見過的褐眸。

傑洛克的臉上也跟著出現同樣的驚訝,但他的表情很快地便讓一抹誘人的微笑所取代。「世界真小。」他輕嘲:「我想,這應該是諸神要教導妳禮儀的方式吧。再怎麼說,妳還欠我一句 『謝謝』。」

謝謝?那法亞媞輕蹙了眉頭,因為她壓根不覺得自己虧欠了他什麼。稍早的事分明是他自己多管閒事愛插手,現在又憑什麼要她向他道謝?所以她緊抿著雙唇不想回他的話,同時用力地扯著自己的手臂想要從他的掌中掙開。可惡的是那環在她手臂上的力道感覺起來雖然輕柔,但在她的拉扯下卻根本沒有移動過半吋。

她的舉動讓人更加覺得有趣,傑洛克揚著嘴角任由她扯著自己的臂膀。雖說他大可以不要花時間在一個毫不起眼的貧民身上,也可以輕易地讓她走,但不知道為了什麼緣故,她的倔強就是讓人忍不住地想要逗她……

「妳不會說話嗎?」傑洛克挑高了眉頭,心想這大概是最合理的解釋了。因為從他第一眼見到她到現在都還沒有見她開口說過半句,特別是在歴耶的威脅下,就算不回口也會多少吭個一兩聲。但可能因為她真的啞了,所以才會自始至終都沈默緘言,以眼神代替她的抗議。見她一直遲遲不回口,傑洛克好奇地又追加了一句:「還是妳聾了?」

他的話很快地便得來那法亞媞一個白眼,原本的煩燥這會兒又多了份咕噥:這個男人究竟是怎麼搞的?雖然他有張誘人的臉,但大腦卻一點也不成正比。

而她易讀的表情即刻引來傑洛克一聲低笑:「妳顯然不是個聾子。」他向來沒有嘲弄他人的習慣,但不知道為什麼每次只要一遇見這個女孩,骨子裡就有種忍不住想要逗她的衝動。雖說她擺明了是個奴隸階級的女孩,蓬頭垢面又奇臭無比,但是她的身上卻有種他無法忽視的特質,特別是那雙明亮透徹的褐眸……

有那麼短暫的時刻,他倒是很好奇她急欲隱藏在如此不堪入目的裝扮下的秘密究竟是什麼。也隨著胸口那股莫名的渴望,他的另一隻手已在不自覺中朝她的臉部伸去,試圖抺去覆蓋在她臉上的污泥。

「不要碰我!」

他的手還來不及觸碰到她的臉,那法亞媞叱吼了一聲便使力地揮開他逐漸靠近的手。她清楚地知道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任何人發現她的模樣,特別是像他一樣的陌生人。

但傑洛克卻因為她的聲音而感到錯愕;因為那不但證明她不是個啞巴,也同時讓他發現她的聲音竟有如黄鶯出谷般悅耳。真是讓人愉悅的聲音。傑洛克輕揚了嘴角:「原來也不是個啞巴。」雖說這話聽起來像是句嘲弄,但他的內心卻還殘留著那抺震撼,因為他從未聽過哪一個人的聲音可以像她一樣讓人忘卻所有的煩惱。

意識到自己的失誤,那法亞媞很快地又抿緊了雙唇,用力地想要扯開自己的手,但他無動於衷的模樣卻只讓她更加地沮喪。這個人究竟是怎麼搞的?她不禁咕噥;幹嘛一直捉著我的手不放?

她一臉氣急敗壞的樣子讓傑洛克更加忍不住調侃:「妳真應該學會好好地整理一下自己。要不然等到妳十五歲的時候,大概也等不到任何的婚約。」特別是對於大部份的埃及女人來說,十五歲正是個成年並理應嫁娶生子的年紀。

但他的嘲弄只得來那法亞媞一聲低吼:「我就算嫁不出去也不關你的事。」

她的理直氣壯讓傑洛克先是一陣怔愕,但很快地便嘖笑出聲:「看來妳不只要學會如何整理儀容,更是要學會如何控制好自己的脾氣,而不是一開口就像隻母老虎般地到處亂咬人。啊—」

那法亞媞出乎意料地往傑洛克腿上一個重踢,讓他反射性地低身按上自己的腳,也因此讓她有了逃脫的機會。她急忙地逃離他的身邊,一直到確定他沒有辦法追上來的時候,她這才轉頭朝他所在的方向大吼:「不是每一個女人都是天生要來服侍男人的!我不覺得我需要為了吸引婚約而改變自己,更不需要你這個陌生人來多管閒事!你要是真的有那麼多的時間,那就先學會管管好自己,少來找我的麻煩!」說罷,她朝他做了個鬼臉之後,便再度轉身消失在他的視線之外。

傑洛克還來不及做作任何的反應,但他臉上的驚愕很快地便讓一抹誘人的微笑所取代。原本以為自己早就已經忘記愉悅該是怎麼樣的感覺,但這個僅有數面之緣的女孩卻似乎總有辦法挑起他深藏的情緒。

真是個特別的女孩。

隨著心頭劃過的一抹暖意,傑洛克臉上的笑意也逐漸地跟著擴大。雖然一身的污泥,卻莫名地給人一種陽光般的溫暖,猶如清晨的曙光一樣……